旅行与净土

每次出差回来,飞机刚降落,我就迫不及待要回家,一秒钟都不想耽误。为了早回家,我会选前排座位,还会不托运行李。有次跟同事去日本,前面没座位了,被安排到后面,出了机舱,我就赶紧往摆渡车处跑,同事喊:「着什么急,慢慢儿来呗。」但我不管,还是掉头往前跑,他们取托运行李的时候,我已经到家了。

干其他事情,我也不算急,但这时候,就有急切的归家的心,无论旅途如何,发生多么精彩的事情,遇见多么好的人,在返程飞机着陆的刹那,渴望归家的心,已不可扭转。

突然觉得,愿生净土的心,也应当这样。在飞机着陆的刹那,就像一生行将终了,归家已成必定。必定的事情,为何还着急呢?只因厌此欣彼。三界的伴侣、眷属,无论何等亲密,临命终时,也必定不能再同行,生生死死中,只有各自奔波,故当以平等之心舍弃。这舍弃不是无情,而是了解缘起之必然,生起恳切的出离与慈悲。

很多人欣慕净土的乐。但净土之乐,并非三界欲乐。像眼睛看见好风景,鼻子嗅到醉人的香气,身体触到可意的妙滑,种种一切世人渴望的乐,恐怕都不是净土的乐。这些乐都是与五欲相牵缠的,那么,从种种乐中,都必定生出苦来。净土的乐,是安乐,是止息了一切痛苦,极平和、极安静,远离了五欲缠缚的勤苦与疲劳。

旅途中的疲惫与辛苦,除了身体上的劳顿,更多的是不能以最放松、最自然的姿态,来面对一切陌生的境遇。因此,哪怕是美好的事物,也会成为疲惫的源泉。因为面对它时,生起了取着与贪恋。在旅途中,自己是不能做自己的,只有在家中,才能做自己,才不介意自身一切瑕疵暴露在熟悉与亲密的环境下。家中是不必拘谨、客套和矫揉的。

我们凡夫,往往待在家里久了,就不大能觉得家里的好。要到外面辛苦奔波,种种劳累之后,在回家的路上,才对家生起向往。归家的乐,绝不是家中有多么刺激,多么好玩,而是到家时终于可以卸下防备与警觉,让辗转漂泊的身心,得以安歇。

没有任何乐,能比止息了痛苦和疲劳,更令人欣慰向往。三界之中,苦是不能须臾停歇的。就像在旅途,哪怕有机会到酒店睡上一觉,吃上美美的大餐,看起来好像也快意,但毕竟蕴藏着苦,因为总不能自在,不能恒久,不能安稳。

孔子当年占卦得《旅》,心里十分难过。印光大师说,「客路溪山任彼恋,故乡风月有谁争」,旅途的风景纵然好,也只能是暂时,是客尘烦恼所成。唯有归家,才是真正到了净土。

可是,净土究竟在哪里呢?有人不相信净土的存在,也不理解为什么净土就在西方,在过十万亿佛土的地方。其实,十方世界都是有净土的。十万亿佛土,也并不是很遥远的距离,只要心中有期待和向往,也可须臾而至。就像电脑屏幕上,指示会员按「任意键」,即可跳转到某界面,但很多人被「任意键」搞糊涂了,总是找不到哪个是「任意键」,后来,厂家干脆把「任意键」改成「空格键」,因为「空格键」对绝大多数人来说,是最好找的。「西方极乐世界」,也是这样。十方世界,都有净土,但大家不好找。不好找的原因,是被业障、报障、烦恼障所遮蔽。

如果有人能够四海为家,无论在哪里,心总能得到安顿,不随逐五欲六尘,纵然是在辛苦、危险、劳顿的境遇里,也一样能安住,那他就在佛光的摄取下,远离了尘劳。一切境遇,都可以称作他的家了。但对我等业障深重的凡夫,还是不能做到在哪儿都像在家那样自在放松。还是要回到熟悉的房间,沏上熟悉的茶,面对熟悉的人,才可以身心安稳。

也有更苦的人。那些人是没有家的。他也许有奢华的住宅,但其中住了令他苦恼的人,回到这样的住宅,并不令他喜悦,却令他压抑疲惫。这样的住宅,是不能叫「家」的。对他而言,家还不如酒店,甚至不如自己的车,于是在午夜归家时,还要在车里坐上一会儿,听听音乐,要栖居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,得到暂时的放松,真是令人遗憾。

家不是物理上的实体,不是钢筋混凝土做成的房子。从飞机上俯瞰市区,住宅不过是一格格摞成的密密麻麻的火柴盒,把你我他都囊括其中。众生却每每因为没有这样的火柴盒而一生忙碌辛苦。三界有情,可悯如此。

我们借助房子、家具、衣服、陈设来营造「家」的氛围,乃至要将深夜冰箱中填满食物与啤酒,这样,在雪花落下时,隔着玻璃窗的哈气,终于能暂时生起得到庇护的错觉。而对庇护的恒久渴求,恰是有情漂泊三界、独往独来,无有凭靠的证据。

毋宁说家是一种关系吧。在世上与每个人、每个动物、每个有情相遇、重逢,因此而建立起关系,如果有哪种关系能令自己卸下面具,不消一切虚伪与造作,可以诚恳真挚的心,愿与对方同甘共苦。若有这样的关系,也可以说,拥有了暂时的家。

为什么说是暂时的呢?因为诸法因缘生,种种关系,是因为缘分才起的,也必将因为缘分的终了而谢灭。这种谢灭当然并非永久,就像花谢一样,虽然还会再开,但毕竟要到来年了。今生的缘分假如深,来世或有机会常相见。今生的缘分假如浅,来世也许就是地铁上的一次擦肩吧。

相聚与别离,是三界常态。而轮回,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旅行。轮回中的心,无时不在漂泊中。唯有出离三界,抵达净土,才是真正的归家。在净土,一切生死勤苦都止息了,在与一切有情的恒久共住中,消失了所有的别离。

王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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