称名本愿探意──《安乐集》研学劄记之三

冯巧英

道绰大师依圣道与净土的判教理论,取意《大经》,提出净土法门以信佛本愿为宗(旨),强调阿弥陀佛四十八大愿之「设我得佛,十方众生,至心信乐,欲生我国,乃至十念,若不生者,不取正觉。唯除五逆,诽谤正法。」这其中有二要:一曰信,二曰念。

大师就发心诚信论证道:《大经》云:「凡欲往生净土,要须发菩提心为源。」云何?菩提者,乃是无上佛道之名也。若欲发心做佛者,此心广大,遍周法界;此心究竟,等若虚空;此心长远,尽未来际;此心普备,离二乘障。若能一发此心,倾无始生死有沦,所有功德回向菩提,皆能远诣佛果,无有失灭。菩提心是一切正愿之始,发起此心勤修精进,便得速成无上菩提。道绰援述《往生论注》言:今言发菩提心者,即是愿作佛心;愿作佛心者,即是度众生心;度众生心者,即摄取众生生有佛国土心。今既愿生净土,故先须发菩提心也。发心愿生阿弥陀佛净土,依靠什么?道绰上承昙鸾大师意,强调依佛本愿力:凡是生彼净土及彼菩萨人天所起诸行,皆缘阿弥陀如来本愿力故。何以言之?若非佛力,四十八愿便是徒设。

大师明示那些心存疑惑的人:一切万法,皆有自力他力,自摄他摄,千开万闭,无量无边。汝岂得以有碍之识,疑彼无碍之法乎!又五不思议中,佛法最不可思议。汝以三界系业为重,疑彼少时念佛为轻,不得往生安乐国,入正定聚者,是事不然。他举了百年积薪由豆大火种半日烧尽、瘸子一日千里(乘坐帆船)等七件事说明事有不可思议,非常情所能度量。大师以此说明世上有不可思议之事,佛智更是不可思议,他说:诸佛如来有不可思议智,大乘广智,无等无伦最上胜智。不可思议智力者:能以少作多,以多作少;以近为远,以远为近;以轻为重,以重为轻。有如是等智,无量无边不可思议。

佛力如此不可思议,「一念称阿弥陀佛,即能除却八十亿劫生死之罪。一念即尔,况修常念。」大师依《观佛三昧经》转述释迦佛告父王的话:「一切众生在生死中,念佛之心亦复如是。但能系念不止,定生佛前。一得往生,即能改变一切诸恶,成大慈悲,如彼香树改依兰林。」

因此,大师晓喻:「据此经宗,及余大乘诸部,凡圣修入,多明念佛三昧以为要门。」大师所处的是大乘佛教兴盛时代,各宗法匠大多以禅观为殊胜的修行,以观佛相好解释《观经》。大师在《安乐集》中说的「念佛三昧」实际包括「念佛毫相」、「念佛相好」的观想念佛,「念佛法身」,「念佛神力」、「念佛智慧」、「念佛本愿」等实相念佛内容,当然主要是持名念佛。这时还是「念观未分」,「念观合论」。直到他的弟子善导大师才「废观立念」,标举「念佛为宗」。

中国人重实证,行事希望能明显见效。大师着力弘传念佛法门时,多数论证都涉及念佛三昧的利益,旁征博引,内容丰富,试归纳为以下五点:首先,当然是得生净土;其二,能除一切障;其三,具四摄六度;其四,能延年益寿;其五,能蒙始终两益。中国人重视见证了的事,重视主动的精神享受,对虚无缥缈的来世天国,对超越现实的神只是「祭神如神在」而已。魏晋南北朝时大量出现最具想像的志怪笔记,如作为代表的《搜神记》、《拾遗记》、《续齐谐记》等作品中,我们只是见到张惶鬼神,称道灵异,没有一篇谈论天上世界。那么,为什么东晋慧远大师、北魏昙鸾,至道绰弘扬的,凭仗阿弥陀佛愿力,行念佛三昧往生西方极乐净土,就被中国人接受了呢?论者多说因他「简单易行」这自然是理由之一,但仅只简单,并不足以摄服中国人心,他还有更深的意义在。

中国人重经验,但对命运却深信不疑。至少在春秋时代,人们对「命」就没有怀疑过。孔子不谈「怪、力、乱、神」但屡屡说命,「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」、「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」。庄子说「知不可奈何,安之若命」。汉代扬雄:「命者天之命也,非人为也。」因此「命不可避」。令人深思的是东汉王充,多年来被称为「唯物主义思想家」,他反对五行谶纬的阴阳灾异说,反对鬼神说,但却相信命,他说:「命,吉凶之主也。自然之道,适偶之数,非有他气旁物压胜感动使之然也。」以至说:「凡人遇偶及遭累害,皆由命也。」至于「尽人事,听天命,」民间相信各种各样的「命定」,至今在社会上有广泛影响。因此,我们曾被认为是宿命论的民族。宿命论本质上是人生的无奈,是消极的,它导致逆来顺受的态度,以至于导致迟钝和懒散。当然,自周代以来的宗法制度造成社会等级森严,不可逾越。两汉门阀世族使等级社会更进一步。到曹魏时发展到朝廷实行「九品官人法」,也叫「九品中正制」,结果整个社会形成「下品无高门,上品无贱族」,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一生的生活道路,才能再高,品德再好也难以改变社会地位,这就是信「命」的根本原因。

到昙鸾和道绰的时代情况发生了根本变化。少数民族占居中原,北方出现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民族大融合,原有的士族或走或死,北魏孝文帝时曾下令重新「定四海士族」,社会等级出现大分化、大改组。道绰上承昙鸾,依佛经典,宣导靠个人勤修精进就可以往生西方极乐净土。「若有众生,纵令一生造恶,临命终时,十念相续,称我名字;若不生者,不取正觉。」岂不是对「信命」的大冲击。他是社会等级重组时代的心理折射,是调动人生信念的动力。《安乐集》等早期净土信仰的理论价值,有待我们重新认识。

对于西方极乐净土,多年被儒者诟病为「幻想」,是「诱惑」、误导。深思之后,且不说西方圣西门、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。就说中国儒家「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,选贤与能,讲信修睦。⋯⋯」的「大同」思想社会,我们在哪个朝代见过?净土三经给我们详细地描绘了极乐净土的林林总总,这个国土有三个显着的特点:清净、平等、自由。在《观经》和《无量寿经》中有详尽描述,不再赘述。对此有什么人不向往之。难道不也是净土思想家企望救世济人胸怀的表现吗!为什么只因为他是宗教的就厚责不已?

至于念佛三昧对中国士庶的吸引力,也值得我们深入探讨。首先,在道绰之前,净土信仰的全部内容都是死后得益。阿弥陀佛救度众生是在众生死后往生净土,出离三界,超脱轮回。道绰大师在《安乐集》中,则于死后得益之外,加进了现世得益的内容。他认为念佛功德甚多,有益于修行者现世除过去、未来一切诸障,还可以延年益寿。体现了今世与来世,此岸与彼岸沟通的思想。这些都符合中国民众传统心理需求。

其次,《安乐集》里所说「念佛三昧」,包括了观想念佛、实相念佛和持名念佛。观想念佛是一种形象思维,可能因各人修养、见识而异。而称名念佛,道绰继承了昙鸾大师的「广略相入」原理,认为称名念佛,念念相续,到了念而不念,不念而念,「能」念佛的「我」和被「我」所念的佛,融于一心,「能我双忘」,真心显露之时,虚空粉碎,大地平沉,当前一念心性,与佛心融合为一,而悟解净土庄严妙相,得实相之清净。这是一种主动的精神享受。这大约是古代许多大智大慧者归心净土念佛的又一原因吧。

转载自《净土杂志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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