净土宗之特质──指方立相,住心取境

净土宗以念佛求生西方净土为宗旨,此与通途法门似有三种根本之矛盾:一有相与无相,二心外与心内,三往生与无生。此三问题若不阐明,净土宗难以确立。虽隋唐时期即已阐明此三大问题,因典籍失传故,至使宋明以来,一直争论不休,《净土十要》中即收有此类问题之大量论述。乃至今日,此类问题仍困惑诸多行人。

最早论及「往生与无生」之问题是昙鸾大师,道绰大师继承其说,再论及「有相与无相」「心外与心内」之问题,将三者合而论之,通途与净土各有所宗,意旨有别,至此一一明了,圣净二门判有了坚实内涵,净土立宗有了独立基石。此三说明了,净土宗意自趋明朗,发展至善导,则畅明净土宗「指方立相、住心取境」之本意,开显净土宗之特质。试一一论之。

一、三大问题之说明

(一)关于有相与无相

通途法门,凡重般若、中观之空性者,无不注重无相,以无相为究竟。《金刚经》则明言:「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」故于净土处处论有相,自有视其不究竟,转增系缚之说。

《安乐集》于「破妄计大乘无相者」云:

  问曰:或有人言:大乘无相,勿念彼此;若愿生净土,便是取相,转增漏缚,何用求之?

  答曰:如此计者,将谓不然。何者?一切诸佛说法,要具二缘:一依法性实理,二须顺其二谛。彼计大乘无念,但依法性。然谤无缘求,即是不顺二谛。如此见者,堕灭空所收。是故《无上依经》云:「佛告阿难:一切众生若起我见如须弥山,我所不惧。何以故?此人虽未即得出离,常不坏因果,不失果报故。若起空见如芥子,我即不许。何以故?此见者破丧因果,多堕恶道;未来生处,必背我化。」今劝行者,理虽无生,然二谛道理非无缘求,一切得往生也。是故《维摩经》云:「虽观诸佛国,及与众生空;而常修净土,教化诸群生。」又彼经云:「虽行无作,而现受身,是菩萨行。虽行无起,而起一切善行,是菩萨行。」是其真证也。

大乘空宗在法性实相上是主空无自性的,自然也就主无相了。而「净土」无疑是一种「相」,所以,如果仅从空宗的法性实相方面去看,信仰净土就是一种与空观相背的「取相」之行,这样非但不能得解脱,反而更增加有漏之系缚,所谓「转增漏缚」也。此乃偏解空宗者,视空即一无所有,近于恶取断灭空。《摩诃般若经》本身即有言:「菩萨摩诃萨行般若波罗蜜时,不坏诸法相。」《金刚经》虽言「凡所相皆是虚妄」,但又言:「须菩提,莫作是念,如来不以具足相故,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⋯⋯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,于法不说断灭相。」道绰大师对此而言,大乘佛教不仅要「依法性实理」,而且还得「顺其二谛」,不可因「真空」而废「妙有」,否则即是「堕灭空所收」。此即道绰依中观二谛理,来说明净土之有相不背空宗二谛之理,是故劝言:「今劝行者,理虽无生,然二谛道理,非无缘求,一切得往生也。」

净土既为有相,执空性者即视其为虚妄之相,如同轮回诸相,认为净土乃「着相菩提」。为区别净土之相与轮回之相的不同,道绰大师更进一步论述道:

  凡相有二种:一者于五尘欲境,妄爱贪染,随境执着。此等是相,名之为缚。二者爱佛功德,愿生净土,虽言是相,名为解脱。何以得知?

  如《十地经》云:「初地菩萨,尚自别观二谛,励心作意;先依相求,终则无相,以渐增进,体大菩提。尽七地终心,相心始息。入其八地,绝于相求,方名无功用也。」是故论《十地经论》云:「七地已还,恶贪为障,善贪为治;八地以上,善贪为障,无贪为治。」况今愿生净土,现是外凡,所修善根,皆从爱佛功德生,岂是缚也!

  故《涅槃经》云:「一切众生有二种爱:一者善爱,二者不善爱。不善爱者,唯愚求之;善法爱者,诸菩萨求。」

  是故净土论《往生论注》云:「观佛国土清净味,摄受众生大乘味,类事起行愿取佛土味,毕竟住持不虚作味。有如是等无量佛道味。」故虽是取相,非当执缚也。

  又彼净土所言相者,即是无漏相、实相相也。

道绰大师将「相」分为二种:一是五尘欲境之缚相,不得解脱。二是爱佛功德之解脱相,亦是无漏相、实相相。信仰净土虽是执相,但非是执缚相,而是执解脱相、无漏相、实相相。执系缚相是不善爱,是轮回之业;执解脱相是善爱,是解脱之业,乃是菩萨修行必经之阶段,即菩萨必须经历「先依相求」而「终则无相」、「绝于相求」的过程,才能达到解脱境地。此道绰大师依大乘空宗之理,说明净土取相之行与大乘无相之行看似为二,实质并不相悖,以净土是无漏相、实相相故,先依相求,终则无相。进而言之,相与无相,二而不二,实相无相而无不相故,他宗于此多有阐释,如华严宗澄观大师云:「相与无相,等无有二。」观一切般若、实相类经典,佛欲说法时,无不显现各种瑞相,如说《法华》,以放光、动地、雨华为相;将说《涅槃》,以声光遍照、普告为相;欲说《般若》,以散金华为相;说《华严》时,则六种震动,雨众华、香、盖云。如是而观,即知有相不碍无相、净土不异般若矣。如主般若无知、法身无相之僧肇亦云:「圣智无知而万品具照,法身无象而殊形并应。」经云:念佛即是无上深妙禅,亦显明此一至理。相与无相,或各论一边,实二者不悖。所谓「色即是空故真如实相,空即是色故相好光明」。

(二)关于往生与无生

按大乘空宗理念,主张无生之理。既然「生为有本,乃是众累之元⋯⋯舍生求无生者何有脱期」?那么,何故还要「劝生净土」呢?这岂不是「弃生求生,生何可尽」?昙鸾大师最早诠释此意,道绰大师继而释曰:「彼净土乃是阿弥陀如来清净本愿无生之生,非如三有众生爱染虚妄执着生也。何以故?夫法性清净,毕竟无生,而言生者,得生者之情耳。」何以知净土往生是无生之生呢?道绰大师除了以「法性清净,毕竟无生」来释之以外,又进而解释道:「今言生者,是因缘生,因缘生故即是假名生,假名生故即是无生,不违大道理也。非如凡夫谓有实众生、实生死也。」如经所言,往生者,乃「莲花化生」也。

由于净土是因缘生、假名生,所以净土往生不是实生死之生,而是无生之生,只是随俗而说,得生者之情耳。此乃承昙鸾之说,既将净土往生与实生死之「生」区别开来,使之不与「生为有本,乃是众累之元」的观念相抵触;又将净土往生与空宗无生观念协调起来,使净土信仰立于不败之地。

无生之理难知难证,往生之道易行易入;因往生而证无生,此净土之优势也,一切凡夫因此可入圣贤之域。如昙鸾《往生论注》云:「彼下品人,虽不知法性无生,但以称佛名力,作往生意,愿生彼土。彼土是无生界,见生之火自然而灭。」

(三)关于心外与心内

除空宗与净土需要融会,有宗如唯识主张 「唯识无境」说,乃至禅宗有「心净土净」之「唯心净土」说。依此而观,净土是有是无,是内是外,仍是问题。所以道绰在破空宗的「异见邪执」之后,又提出要破「心外无法者」。《安乐集》云:「或有人言:所观净境约就内心,净土融通,心净即是,心外无法,何须西入?」这种观点即《维摩经》的唯心净土说,道绰对此而言:「若摄缘从本,即是心外无法;若分二谛明义,净土无妨是心外法也。」从「摄缘从本」而言,则「心外无法」,以一切像皆心生、一切法不离心故,此就真谛言;若「分二谛明义」,则无妨「心外有法」,以有相可见故,此就俗谛论。真俗无碍,言心外无法亦可,言心外有法亦可。如是依二谛说,再一次从有宗那里肯定了净土之真实存在性。不仅如此,道绰还指出:唯上根人才可入「心外无法」的「唯心净土」;中下根人,则可入「心外有法」之「西方净土」。如其所言:「中下之辈,未能破相,要依信佛因缘,求生净土。」净土宗心外立法,指方立相,正为「中下之辈」,所谓「本为凡夫」也,宗义渐次明朗!

道绰依昙鸾之说,融会了空宗与净土之关系,有其继承之处。而融会有宗之处,说明净土之真实存在,可谓发前人之未发,奠定净土宗立宗之根本。其说除理论之说明外,实亦情有所指,如当时之智满,与道绰同师瓒禅师,智满即所谓「妄计大乘无相者」,道绰曾劝其归心净土,以机缘、难易而论云:「法有生灭,道悟机缘。观相易入其门,涉空颇限其位。愿随所说,进道有期。」另有昙选,住并州兴国寺,以护法知名,即是执无生之人,其临终时曰:「吾命将尽,何处生乎?」道绰劝其归净土,曰:「阿阇梨,西方乐土,名为安养,可愿生彼?」昙选答曰:「咄!为身求乐,吾非尔俦。」道绰曰:「若尔可无生耶?」彼曰:「须见我者而为生乎!」此二人即道绰所破「妄计大乘无相」及「乐生净土多喜着乐」之人,一执无相,一执无生,故不愿往生净土。道绰有感而发,应缘而起,破此异见邪执,以彰净土正义。

二、本有宗旨之确立

以上三说之确立,为净土立宗扫清知见障碍,净土与圣道之别,有了明显分际。善导大师于三说之上,更进一步提出了净土立宗之要在「指方立相,住心取境」,完全脱离了空有二宗之理路,正依三经开显净土宗本有之特色。此说源于《观经》「是心作佛,是心是佛」之辨义。如何理解《观经》此文,隋唐各家众说不一,善导大师《观经疏》有云:「或有行者,将此一门之义,作唯识法身之观,或作自性清净佛性观者,其意甚错,绝无少分相似也。」此即先述他家之解,或作唯识法身观,或作清净佛性观,皆通途之理,非净土之意,故云「其意甚错」。后即正解此经意云:

  今此观门等,唯指方立相,住心而取境,总不明无相离念也。如来悬知,末代罪浊凡夫,立相住心尚不能得,何况离相而求事者?如似无术通人居空立舍也。

此释即明言净土一法之特质在:「指方立相,住心取境」,总不明无相离念也。指方立相,就佛边而言;住心取境,就众生边言。佛指方立相,众生住心取境,此即法门特质,所谓有所指有所立,有所住有所取也。何故如此?为「末代罪浊凡夫」故,佛知末代罪浊凡夫,立相住心尚不能得,何况离相而求事者?

除善导依《观经》之释外,再观《阿弥陀经》之文「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,有世界名曰极乐,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佛」,其指方立相、住心取境之意,更为鲜明直截。释迦本师于通途法门之外,何故别开净土一法,指方立相,旨在西方?推寻其源,根本在别为凡夫,大悲于苦者。以通途法门,皆为圣者,极智慧离生死,凡夫智浅,无有其分。故于凡夫之机,别开此门,大悲垂化。如善导《法事赞》云:「但为凡夫乱想,寄托无由,故使释迦诸佛不舍慈悲,直指西方十万亿刹,国名极乐,佛号弥陀,现在说法。其国清净,具四德庄严,永绝讥嫌,等无忧恼。人天善恶,皆得往生,到彼无殊,齐同不退。何意然者?乃由弥陀因地,世饶王佛所,舍位出家,即起悲智之心,广弘四十八愿。以佛愿力:五逆之与十恶,罪灭得生;谤法阐提,回心皆往。」此释可谓大明指方立相之肝要。

三、总结

以上三大问题之解决,净土宗之特质得以浮现出来,有相不碍无相,往生不碍无生,心外不妨心内。如是显净土宗既不悖于通途佛法之理,又有自身所独有的特质。前之昙鸾、道绰在和会中建立净土宗特质,善导大师则正依经典,立于本位,特显净土宗之特质在指方立相,住心取境,如是则完全不与他宗和会,独显净宗之妙。此一「指方立相,住心取境」之特质,正与「净土一法,本为凡夫」相契相合。正所谓「弘圣道者,以证理为津梁;弘净土者,以往生为极致。若不尔者,宗义何显。」宋明以来,一因善导法脉之失传,二因诸宗之融混齐归,致使净土与圣道再次纠缠不清,苦于自立,不得不作大量之会通诠释,融合之态成为大势,以致于对净土有「寓宗」之说。虽名曰「寓宗」,其实亦有双重意义:一就义理而言,净土寓于诸宗;二就归向而言,诸宗寓于净土。若明了净土宗之特质,则净土宗自可独立不倚,而为诸宗所共同归向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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